山中的風

  幾天前，帶一個阿伯出門散步，阿伯家前面有個小斜坡，加上阿伯體重有點分量，回家時，我請阿伯下來自己行走。阿伯怎麼樣都不願意，還好下雨了，阿伯不願淋雨，只好起身上樓。回到家裡，他生氣了，不願讓我幫他洗澡。我也很不高興，不洗就不洗，反正我也沒差。我認為那只有一點點的路程，我認為阿伯很懶惰，動都不肯動，肚子越來越大。一肚子氣，也一肚子一以為是的想法。但是照顧往往不是這樣，照顧不代表我不用尊重他的想法，小小的一步對他而言也許就是盡了很大的努力。我用我的想法去評斷他人，我忘了我的本分是服務這些長者，而不是管理這些長者。

  有一個阿嬤，一個星期去一次，每次我都很不喜歡去他家，他不能動，不能出聲，眼睛會張開，但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，他的身體攣縮的很嚴重，幫他做運動我得手都很痛。常常有很多疑惑在我心裡發酵，我不想我的父母以後變成這樣，人活成這樣有甚麼意義，有甚麼尊嚴。我們尊重案主，他們不想做甚麼，就不讓他們做甚麼，但尊重的結果就是他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，功能越來越退化。我心裡其實有許多想法，想控制這些長者，我想讓他們生活得更好，更有意義，更有尊嚴，但我無能為力。人總是很想控制，控制朝著自以為好的方向走。卻不一定是長者實質想要的事物。事實上我無能為力，一周幾個小時的時間，想改變甚麼？又真的不能改變嗎？阿嬤有人為她洗澡了，七十多歲的她學會用LINE聊天囉！阿嬤有人傾聽她說話。阿公可以去以前他做義消的地方找老朋友聊天。躺在床上的阿嬤，我無法解答生命的答案，陪伴，說不出口，心會得到安慰吧！正如在我底谷時人的陪伴一樣。

  今天去阿伯家，我說：我們出門吧！只要爬樓梯就好，剩下的我推輪椅，你不用多走路。出門買杯飲料喝喝就好。我妥協了，認輸了，推上斜坡時手還是會有點痛。一個長輩說過，都是成年人了，每個人都想把事做好，沒有人想把事情做壞。我想每個人都想把日子過得健康，都想快快樂樂的生活。所以我尊重他的決定。

    今天到柳春阿嬤家，阿嬤說膝蓋不舒服，心情不好。柳春阿嬤瘦瘦小小的，總是說我個子高，很漂亮。阿嬤頭髮少少的，喜歡梳的光溜溜，綁在後面一個小髮髻。每次我到阿嬤家，阿嬤總是想拿各樣的食物“請”我吃，她吃一半的菜飯、水果、餅乾、布丁等等，而我使勁的拒絕阿嬤“熱切”的招待。我吃飽了、我吃過了、我不喜歡吃、我不想吃…… 到阿嬤家，除了幫阿嬤洗澡，溫熱午餐就沒有其他特別的事可以做了，大多的時間，陪阿嬤聊天，看電視。

    前幾次到阿嬤家時，阿嬤的膝蓋就不太舒服。老人家天氣變化大時，難免有些身體不適。今天阿嬤心情好像特別不好，開始感嘆：「活太久了，身體退化正常的，生老病死躲不掉，活太久不好，活太久了……」有時老人家就是會說這些話，我也只會叫阿嬤不要想太多，但是老人家時間這麼多，除了照顧自己的身體需求，也沒其他事情能讓她分散注意力。身體的不舒服，是他們真切的感受，一年復一年，一日復一日，真實的感到體力、健康、奔跑跳躍離自己越來越遠。以前阿嬤很喜歡到處爬山，玉山、阿里山、富士山，各大山脈都有過阿嬤的足跡。

現在阿嬤只能待在家，一個人，四五十坪的房子，對一個老人家太大了，然而再怎麼大，也沒有哪個山頂的遼闊。除了照服員一日去兩個小時，大多的時間，阿嬤獨自面對這房子，過大的空間，一個人。 以前在花蓮，我還在生病時，有一個教會的姐姐特別照顧我，每次看到我總是會擁抱我一下，問我好不好，我不太記得她說過什麼鼓舞人心的話，應該是有的，只是我忘了。但我記得，她總是在擁抱我。有一次她來看我時，沒有抱到我，我還哭著對家人說，為什麼今天姐姐沒抱我。我自己沒有特別的印象，後來媽媽總是喜歡拿這段小插曲取笑我。 我的台語不好，只有「吃飽沒？」的程度。除了「別想太多」，我說不出能安慰阿嬤的言語。我抱了一下阿嬤，鼓勵能不能藉由有溫度的觸碰而傳遞？時間到了，我該走了。阿嬤問我「下次什麼時候來？」「下星期四。」我回答。「這麼久喔……你很漂亮，你來我很開心。」我想我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了，能做得這麼有限，正因有限，為著能付出的一點點而開心。